◆从维熙

记得，那还是建国初期1955年的事情。北京、天津、哈尔滨、石家庄等城市的青年，主动请缨去北大荒开垦千年沉睡的草原。我当时作为一名年轻的记者，也热血沸腾地先后两次追随拓荒者的足迹，踏进“天苍苍野茫茫”的处女地。那里的天然茅草齐腰，沼泽连片，真可谓自然王国。

记忆里，当时天上飞的、地上跑的、水里游的无所不有。地上跑的如狼、狍、狐、猪，天上飞着各种色泽的翠鸟，水里游着从不曾见过人迹的各种鱼类。

在这片动物王国里，给我留下印象最为深刻的，是北大荒沼泽中的鱼。垦荒队员秋天下水摸鱼时，荒原的鱼类因为不知人为何物，为了寻找热源，硬是往人热腿上冲撞。因而垦荒队员们嬉戏地说：“我们哪里是下水摸鱼，而是鱼在摸人。”这个有趣的画面，生动地勾勒出那片草原的原始肖像。

今天，回忆起那些时日，我既动情又感伤。在春、夏、秋三季，那无边无涯的大草甸子，原本是天鹅栖息的故乡。可自从上千名来自四海的垦荒队进军草原后，那些天鹅连同它们的后代——天鹅蛋，都成了垦荒队改善生活的美餐。有一年，领导同志来视察，垦荒队中一个小青年，特意去萝北草原捡了大半篮天鹅蛋送去。殊不知，这是无知的、破坏生态环境的行为。

一声叹息，我们对人类生态学的关注真是太迟了，不是吗？

一句话，我们对生态环保的忽视与中华文明取得的成果是有较大反差的。在几千年历史的发展中，儒学、理学包括其他人文科学的发明（如四大发明），先于欧洲几个世纪。生于18世纪的德国诗人歌德，曾留下如是的自白：“当我们还在树林子里生存的时候，他们（指中国）已经有了小说、诗歌了呢！”歌德在这里所言及的，只是我们灿烂文明的一个方面。我们长久地为自己民族创造的辉煌文明而骄傲和自豪，却忽视了生态环境岌岌可危。

其实，早在一百多年前，同是德国人的恩格斯，就曾对人与自然的关系，有过如下的论述：我们并不是像征服者统治异族那样，统治自然界；相反，我们的肉体、血液和头脑，都属于自然界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。对于这位思想家人类生存格言，虽然读过，但并没引起我们的警觉和深思。直到20世纪末，自然生态以及环境保护的字眼，才开始见诸于中国的报刊文字。该怎么说呢，这是中华文明史上一个不应出现的盲区。

一觉沉睡了千年。待我们真正认识了自然与人类的关系时，开始亡羊补牢。大梦苏醒于改革开放年代之后。而在此之前，生态与环境保护问题，一直是个空白。正好相反，当时的文章还在为“高耸入云的烟筒，冒出七色的炊烟”，而高唱赞美诗呢。对人类生态学的久久无知，致使今日我国的生态恶化，成了生存与建设中的焦点问题。

人类生存的地球，形成于46亿年前，在地球上的万物之灵中，中华文明源远流长，这是我们的骄傲。但正是这个创造了古老文明的民族，因为在其文明中的盲区，没得到匡正，在今天才尝到了生态破坏的苦果。

时至今日，生态问题，已到了燃眉时刻，有识的国人无不为此而汗颜。在过去的地理书中，长期以来总是自称“中国地大物博”，而今在滥砍乱采的行径中，或将沦为“地大物薄”了。这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事实。

在上个世纪90年代末期，我在美国曾与一个地质学家交谈。他是个中国通，用了几句简单的中国话，就粗略概括了国人的生态现状：你们在吃老本，不知立新功。这里所谓的老本概念，就是吃空挖空自然资源。立新功的含意，就是培育自然资源造福后代之意。我当时很想反驳这个美国佬一下，可是找了半天理由，竟然感到语塞。

比如美国拼命从国外进口石油，自己的油田却封存在地下，留给后代。而我们今天有13亿多人口，仅仅解决众多人口穿衣吃饭问题，就够国人忙活的了，何以积蓄自然资源以利将来？

时至今日，我们终于对自然生态与人类的相依相存的关系，开始了真正的自审自识。近些年来，连连见诸于报端拯救自然生态之举，正在形成国人的共识和行动。退耕还田、退牧还草，一系列惩治污染的律条，正在强力地推行和落实，这是我们弃旧创新的开端。

虽然这很艰难，但是只有一往无前地走出文明的盲区，以中华民族的智慧和无坚不摧的坚毅，奋力赶超科学的新世纪，才是我们生存发展和民族复兴之路。故而写此生态探古的文章，以弥补前人之不足，以实现强我中华、攀登世界时代高峰之步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