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师爷

■编者按

近日，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《李燕聊齐白石》一书，由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李燕讲述，北大才子、相声演员徐德亮撰写。李燕何许人也？他的父亲正是齐白石的爱徒、我国著名国画大师李苦禅。李燕也是当今社会为数不多见过白石老人，并受其眷顾的人士之一。此书的价值在历史爱好者看来，是细致完善的“口述历史”。其中披露的很多史实，是研究齐白石和中国美术史的第一手资料。因篇幅有限，本文只能沧海拾珠，更多的历史故事，读者可回归《李燕聊齐白石》书中，含英咀华。

史话漫谈

师爷给了我一万块压岁钱

我是1943年生于北京，所以我的父亲苦禅老人给我起名叫李燕（一声），燕京的燕，别念成四声，那成女孩了。齐先生当年就是世界知名的大画家，他的地位再加上年岁，见过他的人很少。尤其是画界见过齐先生的人，肯定已经不多了。我对师爷是先闻其名后见其人。我父亲平时谈到自己的艺术经历和教学，举例最多的就是他的恩师齐白石老先生。他称齐白石先生从来不直呼其姓名，总是称老先生、先生或者齐老先生，可以说他对白石老人敬若亲父亲一样。在我没见过齐爷爷前，他的形象在我心中已经有了，是个慈祥的老人家。

我小时候太淘，一般大人就不带出去。直到我9岁了，父亲说：“你不是老想见齐爷爷吗？快过年了，我带着你到跨车胡同见你齐爷爷，给他拜年。”我9岁，白石老人92岁。到了家里，去的人鱼贯雁行，门就甭想关了。进去后屋子里站满了人。那时候老师如果坐着，弟子们一般都站着。他坐在藤椅上，真是仙风道骨，不用问，这人准是齐爷爷。

父亲带我进去，按照叮嘱，我进门就先鞠一个特大的躬：“齐爷爷您过年好！”白石老人一看，问：“苦禅啊 ，这是谁家的娃？”我父亲说：“是我的孩子李燕。”“我没得见过，过去来的不是他？”我父亲说：“过去来的是他哥哥李杭，杭州生的叫李杭，这个是北京生的叫李燕。”

“这个娃过来。”白石老人一招手叫我过去，左胳膊搂着我，右手就掏腰包了。一包一包的压岁钱，老人早就准备好了。拿出一个红包来给我，我赶快双手接过来倒退三步又鞠一个大躬：“谢谢齐爷爷！”老人还挺高兴。趁着高兴劲，老人还画了一张画：天上飞着鸽子，底下一个篮子，装着俩柿子俩苹果。题的篆字“世世太平”，用了柿子苹果的谐音。

当时世界上有一场运动叫世界和平运动，因为大伙认为二战结束后，冷战开始了，担心第三次世界大战，大家都呼吁和平。有人说，齐老爷子，你也画和平鸽啊。他说，我没画过鸽子，得养几只看看。这事梅兰芳先生知道了，他和白石老人不是一般的关系，太亲密了。梅先生说：“老人家您要看好鸽子，不要去别的地方，到我家里看。我那有好鸽子，都是名种鸽子。”梅先生说话，温文尔雅。

就这样，白石老人就去梅家看鸽子，他老看，也不动笔。后来我师叔许麟庐说：“您别天天去梅先生家看了，我给您买几只在家里养着吧。”大家就是大家，这一看，把鸽子的最美处都抓住了，一画就美。1956年，世界和平理事会授予白石老人1955年度国际和平奖，跟这件事不无关系。

白石老人留下的鸽子真迹非常少，特别是画面上方一只鸽子展翅高飞，下方又是“世世太平”题材的，到现在我活72岁了，知道的大概有3张。我这儿就有一张，这件宝可厉害了。白石老人的虾、螃蟹全世界能找到几百上千件，和平鸽却太珍贵了。到最后，我都不敢挂出来，来的人都知道什么价值，聊到最后都会落到“你给开个价怎么样”，都想买这张画。但我不卖，这是师爷和我的缘分。

另外，白石老人给了我多少压岁钱呢？一万块。按当时的物价，一万块能买最贵的、别人消费不起的大对虾1斤半。要是买鸡蛋，至少能买25个。我拿回家后一直在书里夹着，舍不得花。

白石老人画虾妙在何处？

画虾这个题材，在中国传统绘画中是古已有之，并不是从白石老先生才开始的。我们从传世的宋、明两朝画中，也可以看到有虾。但是虾不作为主体，往往是底下画几条小鱼，鱼旁边有小虾。把虾作为主体来画，应该说是白石老人的一大独创，但他也不是一下子就创造出来的，有一个过程。

首先他对儿时的生活环境非常熟悉。在他居住的地方，往往都是背靠着一个小山丘，前面是挖的水塘。咱们都看过毛主席故居，你到白石老人的故居看也是那个格局，几乎家家都是那种式样。山有大有小，水塘里面养鱼，有虾、螺蛳，还有水牛。水牛不像北方的牛，毛怕干，一会儿就要到水里泡一泡。白石老人小时候放牛，外婆担心他，就给牛脖子上系一个铃铛。如此一来，人还没到家，铃铛声先传回来，外婆就放心了。“祖母闻铃心始欢”，白石老人的诗里有这句，还画过一张画。

在农村生活中，水塘里的小鱼、小虾，在白石老人早期的绘画里偶尔也出现，可是并不显眼。只能说是他生活体验的一个小小记录而已。在他将近60岁的时候来到京城，又想起画虾，才试图把画虾作为主体。

你若细看白石老人的虾，会发现他笔下的虾只有5节。有人挑理，说真虾是6节，怎么他画5节呢？要知道这个意向是加以改造取舍的，有时我们在平常的造型里，往往会取奇数而不取偶数。白石老人画了虾头后，一笔一笔往上排，自己还念着，教学生的时候说1、2、3抬起来，再往4、5，一拉最后一节出来了，真是美。我们发现他早期画的虾是接近写生的虾，为6节，老人家不是不知道，而是把它舍了，觉得5节大气。我们试过，真画6节确实不如5节好看。

白石老人惜墨如金，尤其是画虾。仔细品虾的造型，很有讲究。你注意到他画虾的两个螯，中间是空的，这是老天爷造的。自行车的管子为什么不是实心的？实心沉还容易弯，管状的承受力比较强。大自然造就的就是这样的。别看两个螯细，那结构也是管状、透明的，还是用这个笔法写出来。

还有虾须。我到现在给学生上课，给学生讲画虾的笔法，学生问：“李老师你怎么没有画虾须啊？”我说，可以告诉你，别看我这个岁数了，我画不了师爷的虾须。我认为虾须最难画，所以那些造假白石老人的画，我首先看虾须。虾须画得太硬像钢丝，没有生命，画得软了像棉线，白石老人画的须刚中有柔。

虾须是动态的表现，白石老人画虾没有画水，却觉得虾在游。毕加索看到了白石老人的画很敬佩，说中国的画家太天才了。齐白石画鱼画虾没有画水，却让人感觉虾就在水里，活灵活现。这是中国画高超的地方。你看西方美术出现的飞天，身上长翅膀，尤其是天使安琪儿，小胖孩挺好玩的，身上背着两个小肉翅。但按照常理，麻雀那么小，翅膀还挺大，不然飞不起来。但我国敦煌画里面的飞天——佛在讲法，诸天都来听，身上一根羽毛、一根翅没有，可你觉得轻盈极了。就是靠飘带和舞姿，营造出轻盈的美感。说明我们中国艺术的高明，没翅的飞得比有翅的还自由、还美。所以我说，白石老人画的虾须，相当于敦煌壁画的飞天飘带，虾的动态也通过虾须展现出来了。

师法自然怎么讲？

每个时代有不同的要求，从古画论上来讲都要求写生。白石老人自己题画上也有，上面写着“白石老人亦曾写生”，这个有字为证，说明白石老人也写生。但是写生的路子不一样。我父亲苦禅老人这一代的画家学过西画、素描，手底下来得更便当一些。在古代的写生，往往是山水画家对着山写生。父亲常讲，山水画离不开写生。古人哪有那么多博物馆、画册可以看，能看到一张古画不容易，还是托着人情，看一眼就得走。所以说师造化，向大自然学习，人家是对着真景写生。

其实还有一种也是写生，就是画记忆画。盯着看、观察。这个古画论上有提，“山行步步移，山行面面看”。就这一个山，你走一步变一个形，你到那边又不一样了。“横看成岭侧成峰，远近高低各不同。不识庐山真面目，只缘身在此山中”，这正是“立体画派”的核心理论，东坡先生早就创造出来了。不同的角度看，体会不一样，记在脑子里，回去再画出来。

大师往往“天下英雄所见略同”。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雕刻大师米开朗基罗也是这样。有一次坐着船在爱琴海，看着远处的山峰有几块大石头聚在一起，说“这分明是一个组雕啊，可惜我老了”。在他看来，石头里面已经有雕刻了，这就是胸有成竹。所以你平常不看这些东西，不仔细观察大自然，就好比我父亲常说的，拿来宣纸往眼前一摆，是茫茫大雪一片，哪儿是道儿都不知道，还能画什么呢？

白石老人一生写生不少。你看北京画院存的那些草虫，都得拿放大镜看，一看就是写生的。最小的一张画跟火柴盒一样大，画一个蜘蛛。那显然就是写生，还题款盖章。这是目前发现白石老人最小的一张画。还有我见过巴掌大的一张画，画一个大蝇子，人家说那个是苍蝇。我说那不是苍蝇，是咬牲口的麻蝇子，叫“牛虻”。前些年，这幅小杰作卖了48万，这个就不按尺了。物以稀为贵。现在附庸风雅的人多了，真有慧眼的不多，只迷信价钱，他们哪懂它的艺术价值呢？

白石老人在1942年，曾经历时数月，绘制了一套13开册页草虫长卷《可惜无声》。这是白石老人一生中最重要的花鸟册页作品。他亲笔为其题名“可惜无声”赞叹此作，表达了心中对此长卷的珍惜之情。这卷草虫画真是师法自然的杰作。你站在画前，无论怎么看，都觉得细腻、传神，感觉到特别鲜活。画面中有恰到好处的空白背景，给予人极大的想象空间。这只蜻蜓刚立在荷尖上，那只蜜蜂采蜜归来，一双螳螂匿于青青碧草间，下一秒似乎会蹦跳到你跟前——仿佛就在自家屋后，虫唱不息。而后又重归寂静，感叹“可惜无声”，这名字太贴切了。为万虫写照，为万鸟张神，这是他的名句。他也确实做到了，是当之无愧的艺术大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