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版:境界-人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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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最后的鄂温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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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最后的鄂温克

 

◆特约撰稿舒泥

得克沙是使鹿鄂温克最后一个女酋长玛利亚·索的二女儿,玛利亚·索老奶奶这些年很出名,成了鄂温克文化的象征符号。但事实上,敖鲁古雅的很多鄂温克人并不认同“酋长”这个说法,有的鄂温克人甚至说:“我们鄂温克人没有酋长,那是外国人的东西。”得克沙对此不置可否,她说:“我妈妈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,有些东西她坚持了,坚持对了,所以就变得很了不起。”她说的坚持,就是指在森林里生活,拒绝下山定居。

鄂温克族在中国一共有3万多人口,分为三大部落,索伦鄂温克、通古斯鄂温克、使鹿鄂温克。使鹿鄂温克又叫敖鲁古雅鄂温克,因为他们本来生活在满归、阿龙山一带的敖鲁古雅河畔。索伦鄂温克是人数最多的,性格彪悍,曾经在中国历史上战果辉煌,是清朝政府统治疆域、征战四方的重要力量,也由此人口衰减得很严重。通古斯鄂温克生活在陈巴尔虎旗的莫尔格勒河源头,人数要少一些,他们也是在草原上游牧的鄂温克。使鹿鄂温克就是得克沙所在的部落,只有200多人生活在大山里、大森林里。因为文化独特,反而被外面的人知道得更多。

使鹿鄂温克散居在大兴安岭西北角的大森林里,活动面积上千平方公里,分成很多家族共同生活,当地人管这个叫猎民点,也有人称玛利亚·索为“点老”,这大概就是她酋长称谓的来历。

现在玛利亚·索的点上还有十几个人,名义上,玛利亚·索还是负责人,但实际都是得克沙在里外忙着。鄂温克人一段时间酗酒很厉害,得克沙禁止点上有酒,即使林业部门的的人来看他们,带点啤酒,得克沙也会瞪他们。林业部门的人于是笑着说:“我二姐不乐意了。”

得克沙其实是很早就走出山林的鄂温克,她当了林业干部,和一个满族人结了婚,女儿也上了大学。她在林业上一直干到退休,退休后回到已经破败不堪的家里,照顾母亲和兄弟姐妹。我时常觉得,得克沙真正的人生是从回到森林开始的。之前她一直在默默地做准备,彻底地熟悉外面的世界,熟悉进入森林的林业大军,直到和他们混得游刃有余。

得克沙回到森林的理由就是玛利亚·索老了,她要陪伴母亲,照顾母亲。这一点,连她的丈夫和女儿都不完全理解。因为玛利亚·索还有其他的孩子,他们有些人一辈子都生活在森林里,而得克沙已经生活在外面那么久了。得克沙的女儿时常撒娇地问:“妈妈,你不要我和我爸了?”不过,现在得克沙的丈夫也是她重要的助手了。

如今玛利亚·索无论在山里,在旅游点上还是到外面参加媒体活动,都是得克沙陪着,政府领导来看玛利亚·索,需要得克沙翻译;摄影师来拍玛利亚·索,得克沙给安排行程;到大城市参加媒体活动,里里外外都是得克沙张罗。得克沙成就了玛利亚·索在森林之外的影响力。

之所以这样说,最有说服力的一个原因是,玛利亚·索并不是使鹿鄂温克唯一的老太太,也不是年龄最大的。不同之处在于,她在2008年那次政府准备把养鹿人彻底搬下山的努力中,坚持留在了山上。这就是得克沙说的:“我妈妈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,有些东西她坚持了,坚持对了,所以就变得很了不起。”

玛利亚·索在动员下山的时候说,可以先下去一些鹿看看情况。结果驯鹿不接受圈养生活,喝不惯城市边缘有污染的水,没有森林的地方吃不到苔藓,陆续死去。面对驯鹿的死亡,人们关注到玛利亚·索,她的态度引起了轰动,媒体采访接踵而至,她木刻山神一样的面庞出现在各种画报上,于是开始出名。而得克沙退休以后,回到山里照顾母亲的衣食起居,帮助她和外界沟通,这些是她能够留在森林的基本条件。

得克沙上了那么多年班,我一开始觉得,她回山上还不是意思意思,让别人帮忙张罗干活,自己跑跑外联。因为据说很多离开森林的人都适应不了森林的生活。我在兴安岭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几天,发现完全不是那样。她每天一早一晚,去拴两次鹿,把一半的小鹿拴起来,好让母鹿不走远,再把一半的小鹿放掉,让它们有奶吃。驯鹿是家畜,不是野生动物,使鹿鄂温克人照顾家畜也像草原上的牧民一样,认得每一个动物的长相。她拴鹿的时候,看看就知道该拴哪头,该放哪头,而我看着它们都一样。

我住的那几天,鹿群附近有熊出没,所有的猎民都警觉起来,但是又都很镇定,该干什么干什么。有天晚上,我听到鹿群在森林里奔跑,估计熊打猎了。第二天,得克沙就和猎人们一起进山赶熊去了。对于猛兽,猎人们不轻易打,通常赶得离开捕猎范围就行。但是猛兽其实常常出现在使鹿鄂温克人的猎民点附近,因为这里有食物。

赶完熊,大家都很兴奋,特别高兴。我觉得这种高兴并不是因为把熊赶过了河,而是因为赶熊本身很刺激,又令人激动,可以调动猎人们的兴奋神经。用得克沙的话说:“你看!状态不一样了吧?”

我问得克沙:“你觉得驯鹿文化能传承吗?”

得克沙说:“我觉得,你要是有一群鹿,你的孩子能说不要它了吗?”

她让我去跟点上最年轻的小伙子伊列聊天。伊列只有20岁上下,点上原来还有两个年轻人,被得克沙安排到保护区去上班了,他们在保护区可以发挥认识道路、认识足迹等优势。

我和伊列聊了一会儿,他告诉我,现在鹿大概分成了四群,有一大群在对面的山坡上拴小鹿的地方附近,它们每天都回来吃碱,也喂它们点吃的。还有一群顺着路往河的下游走了。还有一群在山的另一边,而另外有一大群已经过了河,到河对岸的另一条沟里去了,过几天要去把它们找回来。

我很奇怪,伊列坐在房子里,看着手机电影,他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?森林对我来说是一片漆黑,除了我能看到的地方,其他地方什么样,我都不知道。

伊列对下山、文化传承那些事没什么想法,也不爱聊。所以我就随便听他说。他说差不多该搬家了,这儿的苔藓吃得差不多了,要是苔藓没了,鹿也不爱回来,更不好找。他还告诉我,我来得这时候,应该有蘑菇,但是今年蘑菇少,不知道为什么。

我把谈话的情况告诉得克沙,我说:“伊列好像除了鹿、森林也不想什么别的事儿。”得克沙说:“对呀!那就是小伙子该想的事。”

很多时候,我很怀疑使鹿鄂温克人到底懂多少事?我常常觉得他们是山神,而我们是凡人,我们什么心眼他们都知道,看得透透的,是我们在扣帽子说他们是原始部落。

在敖鲁古雅,有一个布冬霞原始部落,那是另外一个猎民点。我相信,布冬霞经济上非常富有,她们的旅游收入、鹿的出租收入都相当高。不过更重要的是,布冬霞什么人都见过——各大媒体的记者、各研究机构的研究人员、全国各地来的有基础的或无知的游客。但是她的旅游点叫个原始部落。游客一来,别人就介绍:“这是原始部落的女首领。”她啥都明白,那样能吸引游客的话,她也无所谓。

这两年玛利亚·索原始部落也开始卖门票了。原因是得克沙有一次开着车去莫尔道嘎森林公园玩。她看着两边的大森林对丈夫说:“我觉得这里应该是我的家,我要搬过来。”这么说了,他们就去找公园管理处,公园管理处的人一听说玛利亚·索老人要搬过来,立刻高度重视,很快就达成协议,给地方、给钱、给政策。

有了这个旅游点,得克沙把母亲接过来,运来一些驯鹿,阿龙山的年轻人还留在山上,她把进了城混迹在城市边缘的人找回来,让他们白天卖工艺品,管吃管住,自己赚钱,晚上都要到额妮的房间里去跟着额妮学鄂温克语。这样,他们又形成了一个小聚落。他们一起做手工,养鹿,甚至一起对付猛兽。虽然外人看着是商业化了,但是其实是得克沙在努力引导年轻人回归。

得克沙在阿龙山的时候,就精于和政府官员打交道,他们的地盘上最少有3个政府部门能管:林业局、保护区、敖鲁古雅乡政府。到了莫尔道嘎又要和当地林业局和公园管理处打交道。得克沙虽然精通见什么人说什么话,但她心里面对文化传承这点事儿想得很明白。

得克沙扶助了很多手工艺传承人,把很多传统手工找回来,她自己也是萨满服饰传承人。但她说萨满是鄂温克的巫医,他们信仰的宗教是东正教,玛利亚·索额妮一直在床头挂着圣母玛丽亚的像。

她似乎还挺喜欢我,让我在森林里多住住,她说:“你们那里有什么好?呼吸着那么脏的空气,喝着比下水道还脏的水。”我听着有点恶心,但是我确实从小到大在城里只见过臭河。在大兴安岭,每条河都是甘甜的。有一天,我去刷鞋,回来后,得克沙问我:“你是怎么刷的?”她停了一会儿说:“我想告诉你来着,我们山里的河都是给人喝水的,洗东西不能直接在河里,要把水打到河边上。不过想想你又不是我们鄂温克人……”如今山里没有多少鄂温克人了,却有数十万林业大军和他们的家属、子女。

我回北京后,有一天,一个猎民在微信上传给我很多老照片,其中有一张两个猎民背着枪的照片,小孩的脸特别像得克沙,我就发给她问是不是她小时候?她发来一个哭的表情,说那是她爸爸和弟弟,她想念他们。她还说,她现在走在森林里,经常能看到过去猎人们的影子。密林深处看到去世人的影子,外人也许觉得恐怖,但得克沙会觉得温暖。她对外面的世界非常熟悉,没有一点不适应,森林生活是她的理性选择。现在,很多猎民都回到了山上,玛利亚·索的坚持暂时成功了,而这成功一直有她女儿的陪伴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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