◆衣璇玑

我认为金庸作品中，有三次巅峰心情，分别发生在陈家洛、杨过和令狐冲身上。

所谓“巅峰心情”，是指那一瞬间，某种情绪登顶。

且容我一一写来。

陈家洛：情深不寿，强极则辱

那是陈家洛和乾隆第二次见面，在他们的父母坟墓前。

乾隆赠陈家洛一块暖玉，叫他将来赠给意中人。那玉上以金丝嵌着4行细篆铭文：“情深不寿，强极则辱。谦谦君子，温润如玉。”

书中写道：

陈家洛低吟“情深不寿，强极则辱”那两句话，体会其中含意，只觉天地悠悠，世间不如意事忽然间一齐兜上心头，悲从中来，直欲放声一哭。

世间不如意事忽然间一齐兜上心头……

这是一种负面情绪久压后的卷土袭击，且一击就能令人崩溃。

所谓“世间不如意事”，于他，主要是与霍青桐的情感。

他那会儿，对霍青桐一见钟情。出手助霍青桐夺回本部落圣经可兰经。霍青桐决定随他一起去救文泰来。假如成行，陈、霍二人的爱情便不会是悲剧，也便没有香香公主啥事情了。偏偏那时，那个女扮男装的李沅芷跑过来，与霍青桐亲密招呼说笑。他敏感疑心并暗暗自卑，立即就拒绝了霍青桐的同行。霍青桐明白他的困惑，赠剑留话作别。

霍青桐骄傲。陈家洛软弱。两人话不明，真是看得着急。

后来，事关霍青桐他们部落的事情，他都操心关心。听说朝廷要打回部，赶紧就派人去回疆报信。

霍青桐，让他一直无法释怀。

但是，他太被动，总是在等待霍青桐的信息。

在回海宁之前，他又撞见了一次李沅芷，在李沅芷的“英俊面貌”下自惭形秽。再加上，营救文泰来受挫，这个才坐上天下第一帮会红花会头把交椅的年轻首领便在“情深不寿，强极则辱”这八个字面前败下阵来，丢盔弃甲，生出世间事俱不如意之感。

这破败的感觉，写得真好。是一种“牵一发而动全身”的情绪，像大风吹折麦苗的感觉，所有脆弱的茎秆都齐刷刷倒下……

杨过：风雨如晦，遁迹而去

某一日风雨如晦，杨过心有所感，当下腰悬木剑，身披敝袍，一人一雕，悄然西去，自此足迹所至，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。

这一句，是我读《神雕侠侣》读得最舒心畅快之句。好呀，杨过终成世间不二的高手。也总读到此，会搁书掩卷，发呆一阵子。这一句颇具佛的意境，一句从《诗经》里借来的“风雨如晦”，轻巧转折了杨过的避世练武到入世救人。而“心有所感”一词也证实武功臻于化境的杨过，从心性上也同时达到“一览众山小”的开阔和通透。

好呀，杨过！

以泼皮顽猴的流浪孤儿身份，携其父杨康之耻﹑其母穆念慈之弱，竟然，竟然长成了威名赫赫的神雕大侠。那么，之前所有的艰难困苦都可以一笔勾销，都可以抬脚跨过，都可以变成水，水蒸气，直至消失。生活和命运都是喜欢加冕的颁奖嘉宾，它们在远远的地方等着我们，而在它们之前，是西游记里的八十一难，少一难，都会补上。但愿尘世里的我们，都有坚毅的心志，跨得过苦难，哪怕是千疮百孔的身躯，也要撑到这二位颁奖嘉宾的面前，等待花环戴上的那一刻，流下肆意畅快的泪水。

对于杨过大手笔给郭襄祝寿，有评论说，这是杨过的一种故意。以我同是写作者的心观来，不，这断不是杨过的故意，而是作者的故意，故意要让杨过在万众瞩目中以抒胸臆。杨过半生，在自轻自贱中艰难破茧，虽然在风陵渡那夜，他已然成为人人赞颂的神雕大侠，可是，那是他自己的努力，不是这世界主动的给予。或者，作者要用最辉煌最灿烂最耀眼的方式，弥补杨过半世的冷遇。既然要还，就还得隆重一点。

于是，作者策划了一场无与伦比的盛宴，以惊天动地连绵不绝的精彩，似浪头，一浪高过一浪，把杨过推至社会声誉的巅峰。作者狠心了些，想在一个夜晚，把众人欠杨过的，杨过想得到的，在天下众英雄面前，堂而皇之地，全都还给杨过。

只是，此时的杨过，已今非昔比。

他受情花之毒，又与小龙女生离，死别复生离；走过千山万水，阅过人情百态，一人一雕半隐世16年，如此淬炼，早已是凤凰涅槃。所以，我一直以为，最风华绝代的杨过，是在郭襄面前揭开面具后的那个他。

那时的他，个人荣辱，不过是寒潭渡鹤影。而一心一意之念，不过是，携了那人之手，与子偕老，从此弃万丈红尘于身后。

我总想，其实黄药师和杨过有相同之处，不仅都有邪气，而且都是情痴。何蘅死后，黄蓉长大成婚，黄药师竟然不住桃花岛，江湖四处漂泊，他遣的，岂尽是闲情，佳人和知音难再寻的孤寂与伤痛才是。

世界那么大，再无知心人，这荒凉，非死不足以结束。

果然，在寻得小龙女之后，保得襄阳无虞，华山之巅祭奠了洪七公和欧阳锋，杨过干脆利落地携了小龙女，遁迹而去。从此江湖，只留下传说。

令狐冲：登峰至顶，寂寞凄凉

自觉一生武功从未如此刻之高，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寂寞凄凉。

那是令狐冲困在西湖孤山梅庄学会任我行的吸星大法后，从湖底牢笼里逃出来，试了试自己武功后的感受。

这也是一个人第一次获得大成功后的感受。那之后，他不会再有了。

那时，他已经学了风清扬的独孤九剑，已经被逐出华山派，已经被自己的初恋所背叛。

他一步步在得到，亦一步步在失去。

得到他从未想得到的，失去他从不想失去的。

他是喜欢热闹的人。酒及兄弟，都是他的心头好。

他有胡说八道的本事（也许颇具表演天赋）。在他的华山派，不管是正经的时候还是私下里，他都是人群中的漩涡，吸引着人们向他靠拢。他长着一张贫嘴。这张嘴，上可以哄师娘，下可以哄师妹。遇到危险，还可以拿这张嘴巴自救。救仪琳的时候，面对武功比自己高出三五个令狐冲的田伯光，全靠了他那张戏谑的嘴。

他的热闹，是日常的。而他喜欢的，就是这样日常的热闹。

他没有名利心。在华山派没有到衡山之前，在岳灵珊没有移情别恋之前，他顶到天的名利心也许就是，接下岳不群的掌门之位。

忽然他竟然登顶至山峰，至他以前仰望的位置，而他以前熟悉的喜欢的一切人和事都变了，他登这么高的顶峰，有什么意思呢？没有人分享，没有人懂得，没有人陪伴。

作者简介：

衣璇玑，女，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，鲁迅文学院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。著有散文集《芙蓉哪里开》《落花人独立》，作者曾获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、四川散文奖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