◆马力

绿，自河流之上向四外浮荡，明洁的水光似可消去一切浊尘。迈着平静步伐的我，走过南河的两岸，满心都是春。

这是川北的广元，一座诞生了武则天的古城。“正月二十三，妇女游河湾”，这话，传了千百年。正月二十三，是武则天的生日。到了这个日子，广元人是要过女儿节的。披彩的凤舟在南河上竞渡，莹澈的波光里开满欢乐的花。

“天壤之间，水居其多。”一个地方的灵气，来于水。有了水，这个地方的风景就活了，更添了精神。可是话还有另一面，假若弄得不好，即便有了水，也还是死板板的，叫人透不出气。

我到过的一些城市，有河，两岸却筑着水泥护坡，自然够得上规整和精致，跟左右耸起的楼林也颇相适，可在感觉中，那河水总像是被钳束得紧了，挣不开身，失掉些随性与自由。浪花欢畅的歌声沉寂了，使心灵感到痛苦。这样做，当然是物质条件具备的时候做出的本能反应，而本能并非等同正确。这些地方的人们，眼界还是受限，意识不到施加硬性的改变后，对生态环境的直接压力已悄然迫近，潜在的破坏与危险正在形成。“不要盲目地反对进步，但是反对盲目的进步。”盲目的进步，反而是倒退。

广元的南河不是这样。这条河的长度七十多公里，总流域面积上千平方公里，从市区东北方向的朝天区南流而西折，汇入嘉陵江。

广元人天天喝着南河的水，河水在祖辈们的身体里流着。母亲河，很多人这样唤着它。清清之水伴着生命的成长，他们从波声里听出了岁月的旋律。

向前奔流的河水，代表着运动和发展，象征着永不枯竭的生命力。河流也会思考——作为自然在思考。它更能知晓宇宙的意义和法则，这种深刻性或许是人类不能完全理解的，因此对大自然包涵的一切加以尊重，应该是理性的态度。城市的规划者，也是历史的参与者。他们掌握知识、技术、工具和资源，懂得学会顺应河流的本性，合理地行使改造自然的权力。科学的设计理念是心中的太阳，照亮思维。他们懂得，河流依附土地，更倚靠守护。当这条市河映入建设者的视野时，创造性想象闪熠出光芒，他们看见河畔的远景——国家湿地公园浮升于这美丽的光芒中。

南河之美，全在一个“野”字。临水亭台、卧波廊桥自不待说，蒲草、树木、花叶遮覆的泥土散发的气味，最觉亲切。我游走的不是一座城市，更像是“江上人家桃树枝，春寒细雨出疏篱”的乡野，本色、天然、浑朴，作态的样子一点也无。长长的步道与悠悠的河水纡徐地向前延展，平行线似的，虽不相交，却依依互伴。步道与河身之间，是狭长的草滩。这些草应该都有名字，我却叫不出。我是北方人，很多南方草木不认得。不认得，却无碍欣赏它们在风中摇缀，在水面披拂的曼妙姿影。有一块沙洲，面积不大，簇簇水草竟生得丛密，细长的清影让涟漪漾着，舞蹈一般的动感，真叫美！河滩平阔一点的地方，种了树，树身还瘦，却显出生长的朝气。

绿，是大自然的礼物，它在阳光下的流水上闪着，在春夏的草树上染着，这是世界上最年轻的颜色，郁郁光景会诱得游人流连不去。一水盈盈，当目光收尽这片河流湿地时，所有的心都会明亮起来。

河道傍着苍苍南山。南山多树，繁茂的树影浸在清流里，浓浓淡淡。正是“溪光不尽，山翠无穷”的宋人词境。浅滩上，芦苇长得旺，莲藕也带着泥香露了头。鱼儿随时出水，瞬间就是一道光。

栈桥依水铺架，折出几道弯，形姿很好。造了数座亭子。坐入题为“望凤”的木亭，默诵柱上“朝望琼楼最好五处看凤舞日出，暮观碧水曾来一夕听龙腾风声”的联语，雅趣不浅。在名为“柳廊”、“鹤榭”的观景台上小憩也极惬适。柔条袅袅，四近一片清润。夜来了，月亮是挂在天上的灯，微茫的水光里，看鹤立花间，听莺啼树丛，再嗅一嗅幽淡的荷香，便是心上挂愁的人，也会落得快活。

游河湾，武则天的乡人们一边遥想历史，一边观览景致。放眼沿岸，不见把河水、河道与河畔植被粗暴分隔的石砌护堤，因而没有将护堤土体和其上的水气互换阻断，也没有遏止河道与河畔植被的水气循环。河床与河岸基底具有的“可渗透性”使自然状态的水岸成了绿色海绵，给许多陆上植物和水生动物保留了生存空间。

一个健康的植物与动物群落在水滨养育着。枫杨、垂柳、水杉、木犀等湿生植物活泼泼地生长，把河岸打扮得极养眼。鸟儿多得是，远远近近地飞来，群集于这块圣地，在欣悦的空气里旋舞，劲健的羽翼闪耀花样的色彩。按鸟纲分目看，白鹭、苍鹭等鹳形目鸟类，翠鸟、冠鱼狗等佛法僧目鸟类，灰鹡鸰、红尾水鸲、白颊噪鹛等雀形目鸟类，小天鹅、赤麻鸭、绿头鸭、斑嘴鸭等雁形目鸟类，还有水中的鱼虾、泥下的昆虫，都在这里安了家。良好的生境，维护了生物的多样性。

这是我曾经憧憬的情境，自然界所有的生命，都应当享受到这样的愉悦。巴金写过一篇《鸟的天堂》，珠江边的飞鸟让大榕树近旁热热闹闹，洋溢着原始的生命力；南河畔的飞鸟也是这样啊！城市的营造者，从扑扇的翅膀上看到理想的高度。

满岸的空气都是湿的，飘溢泥壤特有的鲜润气息。清清之水、萋萋之草、郁郁之树，构成了河流生态系统。这个系统的完整性，使它犹如一条廊道，为生物提供了基因交流的场域；而丰富的河流地貌，保证了河岸与河流水体之间的水分交换，对于水况的调节功能，又显示一定的抗洪强度。

“栖凤廊桥”跨在河上，半圆桥拱在河心沉着静静的影，接受大自然光彩的映照。倚着桥栏，目迎东边的凤凰山。山上耸屹一座凤凰楼，极高，入了云，远翔的样子。凤，当然是指武则天。我无心追史，思绪仍恋着一河的绿。南河湿地公园的线性河道、南山森林公园的带状植被，使水生生态系统与陆地生态系统融在一起，分不开。分不开的还有治河人对于故土的深情。岸边立着市、区、乡（镇）各级河段长公示牌，职责与管护目标列得分明，意味着对母亲河的庄严承诺。公示牌上有河长的名字。这些环境卫士站在岸畔，如同人类选定了在自然界的位置。他们把责任和情感交付家乡的河流，并对水景养护的课题做出清晰的回答。

着眼地球之大，面前的河景固然属于“微观”，却是和宏观宇宙关联着的。

南河长流，流入嘉陵江。再往前，就是长江，一派壮阔。

作者简介：

马力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，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，中国旅游报社原总编辑。著有《鸿影雪痕》《南北行吟》《走遍名山》《走遍名水》《山水文心》《中国现代风景散文史》（上下卷）《魅力长江》等。曾获冰心散文奖等多项文学奖项。